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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意卷九

【题解】

道意，大道的内容。意，思想，内容。道，是先秦道家的最高哲学范畴。关于先秦道家对“道”的解释，我们在《畅玄》篇的“题解”中已经作了大致说明。

葛玄作为道教的代表人物之一，理所当然地继承了“道”的思想，认为“道者，涵乾括坤，其本无名。论其无，则影响犹为有焉；论其有，则万物尚为无焉。……方者得之而静，员者得之而动；降者得之而俯，升者得之以仰”。这一类的描述，与老庄思想基本一样。而且葛洪也认为，要想得道，必须“淡默恬愉，不染不移，养其心以无欲，颐其神以粹素”，如果做到这一点，“则不请福而福来，不禳祸而祸去矣”。葛洪的这一主张与老庄也无二致。

但葛洪毕竟是一位宗教家，所以他在继承老庄的“道”的同时，又对“道”加以改造，把主要阐述修身、治国的老庄之“道”引向了以养生成仙为主要内容的道教之“道”。正是由于葛洪的思想与老庄思想有同有异，所以他有时赞美老庄，有时又批评老庄。

在本篇中，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葛洪对当时社会上的迷信活动的无情批判。他说：“孝武尤信鬼神，咸秩无文，而不能免五柞之殂；孙主贵待华向，封以王爵，而不能延命尽之期。”他还说：“宽衰老羸悴，起止咳噫，目瞑耳聋，齿堕发白，渐又昏耗，或忘其子孙，与凡人无异也。然民复谓宽故作无异以欺人……宽亦得温病，托言入庐斋戒，遂死于庐中。而事宽者犹复谓之化形尸解之仙，非为真死也。”葛洪批判的对象，上至帝王，下至普通百姓。他列举的鲍鱼神、李树神、古墓水、石人神、马太守等等事例，更让读者看清楚了迷信活动的荒唐和欺骗。

葛洪不仅揭露迷信活动的荒唐和欺骗，更揭示了这些活动带来的社会危害。从大的方面看，一些人打着神鬼的旗号，聚众谋反，搅得整个天下不得安宁；从小的方面看，迷信使一些百姓倾家荡产，死无葬身之财。于是葛洪提出了自己对那些巫师妖道的惩处方法：“唯宜王者更峻其法制，犯无轻重，致之大辟，购募巫祝不肯止者，刑之无赦，肆之市路。”从这里不难看出，葛洪对迷信骗人活动的深恶痛绝。

应该说，葛洪对世俗迷信的反对态度是极为明确和坚决的，这一主张，即使对于今天的生活，也不乏借鉴意义。可惜的是，葛洪在反对世俗迷信的同时，又端出了自己的神仙信仰，他反复申明：“天下非无仙道也，宽但非其人耳。”也就是说，自己的神仙信仰是正道，而其他迷信活动则属于邪道，实际上，葛洪不过是用一个错误替换了另一个错误而已。

抱朴子曰：“道者，涵乾括坤(1)，其本无名(2)。论其无，则影响犹为有焉；论其有，则万物尚为无焉。隶首不能计其多少(3)，离朱不能察其仿佛(4)；吴札、晋野竭聪(5)，不能寻其音声乎窈冥之内(6)；狶、猪疾走(7)，不能迹其兆朕乎宇宙之外(8)。以言乎迩(9)，则周流秋毫而有余焉(10)；以言乎远，则弥纶太虚而不足焉(11)。为声之声(12)，为响之响，为形之形，为影之影。方者得之而静(13)，员者得之而动(14)；降者得之而俯，升者得之以仰。强名为'道’，已失其真，况复乃千割百判(15)，亿分万析，使其姓号至于无垠(16)，去道辽辽(17)，不亦远哉！

【注释】

(1)　涵乾括坤：囊括了整个天地。乾，天。坤，地。

(2)　其本无名：大道本来是没有名称的。道是天地万物规律的总称，本来没有名称，人们为了表述的方便，于是就为它起了个名称——道。古人同时还认为，无论给它什么样的名字，都无法概括它的所有内容。

(3)　隶首：人名。传说是黄帝时人，始作算术。

(4)　离朱：人名。相传视力过人。仿佛：大体情况。

(5)　吴札：春秋吴国人，善于鉴别音乐。晋野：即师旷，字子野。因是春秋晋国人，故称“晋野”。善于鉴别音乐。

(6)　窈冥：深邃而难以认识的样子。

(7)　狶（diāo xī）：野兽名。（shè）猪：野兽名。

(8)　迹：追踪。兆朕：迹象。宇宙：四方上下叫做“宇”，古往今来叫做“宙”。

(9)　迩：近。引申为小。

(10)　周流：周旋流动。秋毫：秋天的兽毛。

(11)　太虚：天空。

(12)　为声之声：是形成声音的声音。意思是主宰声音。

(13)　方者：指大地。古人认为天圆地方。

(14)　员者：指上天。员，通“圆”。

(15)　判：分开。

(16)　无垠：无限。这几句是说，人们在解释各自的“道”时，见仁见智，把本来的大道割裂得支离破碎，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。

(17)　辽辽：遥远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

抱朴子说：“大道，囊括了天地，它本来是没有名字的。如果从'无’的角度来看，那么即使是影子、回声和它相比也都算是实有的；如果从'有’的角度来看，那么即使是万事万物和它相比也都算是虚无的。隶首不能计算出它的数量，离朱不能看清楚它的轮廓。吴札和晋野用尽他们的听力，也不能在幽深绵邈之中聆听到它的声音；善于奔跑的野兽飞快地奔走，也不能在宇宙之外追寻到它的踪迹。如果从小的角度来看，那么即使让它在秋天野兽的细毛之中周旋游动也有剩余的空间；如果从大的角度来看，那么即使囊括整个天空也不能把它装满。它能够主宰声音，主宰回响，主宰形体，主宰影子。大地因为有了道而得以安静，上天因为有了道而得以运动，向下降落的事物因为有了道而得以俯身向下，向上升起的事物因为有了道而得以仰身向上。勉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'道’，已经无法描述它的本来面目，何况还要千百次地撕裂它，亿万回地分割它，使它的名号内容无限地改变分裂下去，这样一来离开大道的本旨就越来越遥远，这岂不是太远离大道了吗？

“俗人不能识其太初之本(1)，而修其流淫之末(2)。人能淡默恬愉，不染不移，养其心以无欲，颐其神以粹素(3)，扫涤诱慕，收之以正，除难求之思，遣害真之累，薄喜怒之邪，灭爱恶之端(4)，则不请福而福来，不禳祸而祸去矣。何者？命在其中(5)，不系于外，道存乎此，无俟于彼也(6)。患乎凡夫不能守真，无杜遏之检括(7)，爱嗜好之摇夺(8)，驰骋流遁，有迷无反，情感物而外起，智接事而旁溢(9)，诱于可欲，而天理灭矣，惑乎见闻，而纯一迁矣(10)。心受制于奢玩，情浊乱于波荡(11)，于是有倾越之灾(12)，有不振之祸(13)，而徒烹宰肥腯(14)，沃酹醪醴(15)，撞金伐革(16)，讴歌踊跃，拜伏稽颡(17)，守请虚坐(18)，求乞福愿，冀其必得，至死不悟，不亦哀哉！

【注释】

(1)　太初：最原始的。古人认为远古时代的人们能够坚守大道，本性淳朴善良。

(2)　流淫之末：后世那些邪恶的事情。淫，邪恶。

(3)　颐：保养。粹素：纯粹朴素的品质。

(4)　端：事情。引申为情感。

(5)　其中：指自己的心中。

(6)　彼：指除了自身之外的其他事物。

(7)　杜遏：杜绝遏止。检括：约束。

(8)　摇夺：摇动掠夺。

(9)　旁溢：走向邪路。旁，旁门邪道。溢，溢出，流向。

(10)　纯一：纯正专一的品性。

(11)　波荡：到处奔走竞争。

(12)　倾越：倾倒，灭亡。越，坠落。

(13)　不振：无法挽救。振，救济。

(14)　肥腯（tú）：肥壮。这里指肥壮的牛羊猪。

(15)　沃酹（lèi）：以酒浇地祭祀鬼神。醪醴：泛指酒。

(16)　金：指钟一类的乐器。革：指鼓一类的乐器。

(17)　稽颡（qǐ sǎng）：古代的一种礼节。跪下，拱手至地，头也至地。

(18)　守请虚坐：守着一无所有的神座去请求。虚坐，指供奉神灵的地方实际上是一无所有。

【译文】

“凡俗之人不能认识人类最初的美好天性，而去学习后世的一些邪恶之事。一个人如果能够做到淡泊恬愉，不受污染，坚定不移，用没有私欲的品性来修养心灵，用纯粹朴素的品质来涵养精神，扫除一切虚荣的诱惑，用正确的原则来约束自己，放弃难以追求的志愿，排除危害真性的累赘，削除欢喜与发怒的这些不正确感情，灭掉嗜好和憎恶这些不恰当情感，那么即使不去乞求福分而福分自然到来，不必去禳除灾祸而灾祸自然消除。为什么呢？因为命运决定于自己的内心，而不取决于外在环境，大道就存在于自己的心中，不需要身外的其他事物。值得担心的是那些凡庸之辈不能保持自己的真性，不能杜塞欲望以约束自我，听凭各种嗜好对自己的伤害掠夺，任由欲望的泛滥流行，走上迷途而不知返回。情感被外物打动就会发泄出去，智慧接触外物就会走向邪路，被各种能够勾起欲望的事物所诱惑，天理也就被泯灭了，被自己的所见所闻迷惑住了，淳朴专一的天性也就被改变了。心灵被各种奢侈的玩乐所控制，情感被到处争名夺利的行为所搅乱，于是就会出现灭亡的灾祸，就会发生无法挽救的忧患，然后再去白白地屠宰烹煮肥羊肥牛，用酒浇地以祭祀神灵，敲钟打鼓，唱歌跳舞，跪拜叩头，守着实际上一无所有的神座，乞求神灵赐福，希望一定能够得到福佑，这些人至死也不醒悟，这岂不是很可悲的吗？

“若乃精灵困于烦扰(1)，荣卫消于役用(2)，煎熬形气，刻削天和。劳逸过度，而碎首以请命(3)；变起膏肓(4)，而祭祷以求痊；当风卧湿，而谢罪于灵祇(5)；饮食失节，而委祸于鬼魅。蕞尔之体(6)，自贻兹患，天地神明，曷能济焉？其烹牲罄群(7)，何所补焉？夫福非足恭所请也，祸非禋祀所禳也。若命可以重祷延，疾可以丰祀除，则富姓可以必长生，而贵人可以无疾病也。夫神不歆非族(8)，鬼不享淫祀(9)；皂隶之巷(10)，不能纡金根之轩(11)；布衣之门，不能动六辔之驾(12)。同为人类，而尊卑两绝，况于天神，缅邈清高，其伦异矣，贵亦极矣，盖非臭鼠之酒肴、庸民之曲躬所能感降，亦已明矣。夫不忠不孝，罪之大恶，积千金之赂、太牢之馔(13)，求令名于明主(14)，释愆责于邦家(15)，以人释人，犹不可得，况年寿难获于令名，笃疾难除于愆责，鬼神异伦，正直是与(16)，冀其曲祐(17)，未之有也。夫惭德之主(18)，忍诟之臣(19)，犹能赏善不须贷财，罚恶不任私情，必将修绳履墨(20)，不偏不党(21)，岂况鬼神，过此之远，不可以巧言动，不可以饰赂求，断可识矣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精灵：精神，灵魂。

(2)　荣卫：泛指气血。荣，荣气。又叫营气。指人体营养机能和血液循环状况。卫，卫气。指人体保护自我的功能和状况。

(3)　碎首：把头磕破。

(4)　膏肓（huāng）：古代医学称心尖脂肪为“膏”，心脏和隔膜之间为“肓”。这里代指体内深处。

(5)　灵祇（qí）：神灵。祇，地神。

(6)　蕞（zuì）尔：渺小的样子。

(7)　罄群：把成群的牲畜杀完。罄，全部用尽。

(8)　歆（xīn）：祭祀时，神鬼享受的祭物的气味。非族：不同族类的人。

(9)　淫祀：不合礼制的祭祀。

(10)　皂隶：奴隶。

(11)　纡（yū）：绕弯，回旋。金根之轩：即金根车，是一种用黄金装饰的豪华车子。

(12)　六辔：古代一车四马，使用六根缰绳。辔，缰绳。

(13)　太牢之馔（zhuàn）：丰盛的宴会。宴会或祭祀时并用牛、羊、猪三牲，叫太牢。馔，美食。

(14)　令名：美好的名声。令，美好。

(15)　愆（qiān）责：罪责。愆，罪过。

(16)　正直是与：即“与正直”。帮助正直之人。与，帮助。

(17)　曲祐：不合情理的袒护。

(18)　惭德：因办事有缺误而心中含愧。

(19)　忍诟：能够为国家而忍受耻辱。

(20)　修绳履墨：遵循法律。绳、墨，本指木匠画直线用的工具，这里引申为法度。

(21)　不偏不党：不偏私，不结党。

【译文】

“如果一个人的心灵被烦恼所困扰，血气被奔波所消耗，那么就会煎熬自己的身体，削弱自己的天然和气。疲劳与安逸过度，然后去磕破脑袋请求好运；体内发生了病变，然后去祭祀神灵祈求痊愈；在风口湿地里睡出疾病，然后去向神灵请罪；饮食没有节制，然后却归罪于鬼怪。拿着自己的渺小身体，给自己带来如此多的祸患，天地神灵，又怎么能够救护他呢？即使他烹杀了所有的畜群去祭祀，又有什么补益呢？福分并不是虔诚地去敬祀神灵所能请求来的，灾祸也不是祭祀鬼神所能解除的。假如生命可以用隆重的祭祀来延长，疾病可以由丰厚的祭品来消除，那么富裕之家就肯定能够长生不死了，显贵人物也可以没有疾病了。神灵不去接受不同族类人的祭品，鬼魂不去享用不合礼制的祭祀；奴隶居住的街巷，没有金根车在那里徘徊；普通百姓的门前，没有六辔大车在那里走动。同属于人类，但尊贵卑贱竟然有天壤之别，何况天神遥远清高，他们的身份与人类迥异，他们的高贵也达到了极点，他们自然不是臭老鼠一般的酒食菜肴、平凡百姓的打躬作揖所能感动得了的，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啊。不忠不孝，这是最大的罪恶，积累千金的财物，置办丰盛的美食，想用这些到圣明君主那里去换取美好的名声，向国家要求解脱自己的罪责，以人的身份去要求别人宽恕自己，尚且不可能做到，更何况长寿的获得难于美名的获得，痼疾的消除难于罪责的消除，鬼神与人并非同类，他们只去帮助正直之人，要想得到鬼神不合情理的保佑，是从来没有的事情。那些道德有点缺憾就会感到羞愧的君主，能够为国家忍受羞辱的大臣，尚且能够不用贿赂就去赏赐善人，不徇私情而去处罚恶行，他们肯定能够遵循法律，不偏私不结党，更何况鬼神，他们的美德远远超过了这些君臣，不可以用花言巧语来打动他们，不可以拿丰盛财物去请求他们，这是完全可以明白可以断定的事情。

“楚之灵王(1)，躬自为巫，靡爱斯牲(2)，而不能却吴师之讨也(3)；汉之广陵(4)，敬奉李须(5)，倾竭府库，而不能救叛逆之诛也；孝武尤信鬼神(6)，咸秩无文(7)，而不能免五柞之殂(8)；孙主贵待华向(9)，封以王爵，而不能延命尽之期。非牺牲之不博硕，非玉帛之不丰醲(10)，信之非不款(11)，敬之非不重，有丘山之损，无毫厘之益，岂非失之于近(12)，而营之于远乎？

【注释】

(1)　楚之灵王：即楚灵王。春秋时期楚国君主。桓谭《新论·言体》：“昔楚灵王骄逸轻下，简贤务鬼，信巫祝之道……躬执羽绂，起舞坛前。吴王来攻，其国人告急，而灵王鼓舞自若。”

(2)　靡：不。斯：那些。牲：牲畜。这里指用来做祭品的牲畜。

(3)　吴：春秋时国名。在今长江下游一带。

(4)　广陵：指汉武帝儿子广陵王刘胥。《汉书·武五子传》说，广陵王为争夺帝位，请来女巫李女须，使神鬼作法，事败自杀。

(5)　李须：是一个女巫，即《汉书·武五子传》中提到的李女须。

(6)　孝武：即汉武帝。汉代号称以孝治天下，因此帝号前皆有一“孝”字。

(7)　咸秩无文：全部按照秩序去祭祀那些不在礼书记载中的众神。咸，都，全部。无文，礼书中没有文字记载的。《汉书·郊祀志上》：“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，怀柔百神，咸秩无文。五岳视三公，四渎视诸侯。”

(8)　五柞：宫殿名。故址在今陕西周至。因为那里有五棵柞树，故名。殂（cú）：死亡。《汉书·武帝纪》：“帝崩于五柞宫。”

(9)　孙主：指三国时期吴国君主孙权。华向：可能即王表，或是王表一类的巫师。《三国志·吴书·孙权传》：“临海罗阳县有神，自称王表。周旋民间，语言饮食，与人无异，然不见其形。又有一婢，名纺绩。是月，遣中书郎李崇，赍辅国将军罗阳王印绶迎表。”

(10)　醲（nóng）：本指酒味浓厚。引申为丰厚。

(11)　款：诚恳。

(12)　近：指自身。

【译文】

“楚国的灵王，亲自当巫师，不吝惜那些作祭品的牲畜，然而还是不能打退吴国军队的进攻；汉代的广陵王，恭敬地侍奉李女须，用尽仓库的钱财，然而也不能逃脱叛逆后的被诛杀；汉武帝尤其信奉鬼神，按照秩序去祭祀那些不在礼书记载中的所有神灵，却也没能免除五柞宫中的死亡；孙权厚待华向，封给他王爵，仍然也没能使生命在结束的时候再加以延长。这并非祭祀时用的牺牲不多不大，也并非祭祀时用的玉石丝帛不丰厚，更不是信仰得不虔诚，也不是恭敬得不庄重，然而结果却只有山丘般的损失，而没有丝毫的收益，这岂不是因为自身出现了失误，却向遥远的神灵求救吗？

“第五公诛除妖道(1)，而既寿且贵；宋庐江罢绝山祭(2)，而福禄永终；文翁破水灵之庙(3)，而身吉民安；魏武禁淫祀之俗(4)，而洪庆来假(5)。前事不忘，将来之鉴也。明德惟馨(6)，无忧者寿，啬宝不夭(7)，多惨用老(8)，自然之理，外物何为！若养之失和，伐之不解(9)，百痾缘隙而结(10)，荣卫竭而不悟，太牢三牲，曷能济焉？

【注释】

(1)　第五公：东汉人。姓第五，名伦，字伯鱼。“公”是对他的尊称。《后汉书·第五伦列传》：“（第五伦）拜会稽太守。……会稽俗多淫祀，好卜筮。……伦到官，移书属县，晓告百姓，其巫祝有依托鬼神诈怖愚民，皆案论之。”

(2)　宋庐江：指宋均，庐江是他做官的地方。东汉人。《后汉书·宋均列传》：“浚遒县有唐、后二山，民共祠之，众巫遂取百姓男女以为公妪，岁岁改易，既而不敢嫁娶，前后守令莫敢禁。均乃下书曰：'自今以后，为山娶者皆娶巫家，勿扰良民。’于是遂绝。”

(3)　文翁：西汉人，曾任蜀郡太守。水灵：水神。《水经注》卷三十三：“蜀有回复水，江神尝溺杀人，文翁为守，祠之，劝酒不尽，拔剑击之，遂不为害。”

(4)　魏武：即魏武帝曹操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武帝纪》：曹操作济南相时，“禁断淫祀”。

(5)　洪庆：洪福。假（gé）：来到。

(6)　明德惟馨：高尚的品德才是真正的芳香。明，圣明，高尚。馨，芳香。

(7)　啬宝不夭：爱惜身体就不会夭折。啬，爱惜。宝，指宝贵的身体。

(8)　惨：忧伤。用：因而。

(9)　解（xiè）：通“懈”，懈怠。

(10)　痾（kē）：疾病。缘隙：乘机。

【译文】

“第五伦除掉了妖道，能够既长寿又显贵；宋均罢除了对山神的祭祀，能够使福禄长存；文翁毁坏水神的庙宇，自身吉利而百姓安宁；曹操禁止不合礼制的祭祀风俗，而洪福来临。从前的事情不要忘记，就能成为未来的借鉴。高尚的品德才是真正的芳香，没有忧患的人才能长寿，珍惜身体的人才不会夭折，忧患过多的人就会因此衰老，这是自然的法则，身外之物与此又有什么关系！如果在保养身体时失去了平和心态，不停地去伤害自己的生命，百病就会趁机而入，血气枯竭而又不能醒悟，即使用牛、羊、猪这样的太牢去祭祀神灵，又有什么作用呢？

“俗所谓道，率皆妖伪，转相诳惑，久而弥甚。既不能修疗病之术，又不能返其大迷，不务药石之救，惟专祝祭之谬，祈祷无已，问卜不倦，巫祝小人，妄说祸祟。疾病危急，唯所不闻，闻辄修为(1)，损费不訾(2)。富室竭其财储，贫人假举倍息(3)，田宅割裂以讫尽，箧柜倒装而无余(4)。或偶有自差(5)，便谓受神之赐；如其死亡，便谓鬼不见赦。幸而误活，财产穷罄，遂复饥寒冻饿而死，或起为劫剽(6)，或穿窬斯滥(7)，丧身于锋镝之端(8)，自陷于丑恶之刑，皆此之由也。或什物尽于祭祀之费耗，縠帛沦于贪浊之师巫(9)，既没之日，无复凶器之直、衣衾之周(10)，使尸朽虫流，良可悼也(11)！愚民之蔽，乃至于此哉！淫祀妖邪，礼律所禁，然而凡夫终不可悟。唯宜王者更峻其法制，犯无轻重，致之大辟(12)，购募巫祝不肯止者(13)，刑之无赦，肆之市路(14)。不过少时，必当绝息。所以令百姓杜冻饥之源，塞盗贼之萌，非小惠也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修为：努力请巫师来挽救病人。

(2)　不訾（zī）：无法计量。訾，通“赀”，计量。

(3)　假举倍息：借来利息加倍的钱财。假举，借贷。

(4)　倒装：倒出所有的财物。

(5)　差（chài）：同“瘥”，疾病痊愈。

(6)　剽：抢劫。

(7)　穿窬斯滥：穿壁越墙，无恶不作。穿，穿墙。窬，通“逾”，翻墙。“穿窬”指打洞翻墙的偷盗行为。斯，就。滥，放肆，无恶不作。

(8)　镝：箭头。

(9)　縠（hú）：有绉纹的纱。

(10)　凶器：指棺材。直：同“值”，钱财。衾（qīn）：覆盖尸体的单被。周：周身，全身。

(11)　良：确实。

(12)　大辟：死刑。

(13)　购募：悬赏揭发。

(14)　肆：执行死刑后陈尸示众。

【译文】

“世俗人所说的道士，大都是一些弄虚作假的妖道，他们相互蒙蔽相互欺骗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。他们既不去学习治疗疾病的方法，又不能从迷乱中恢复清醒，也不致力于药物针石一类的救人办法，只是专注于错误的祭祀，他们祈祷不已，占卜不倦，这些巫师小人，胡言乱语一些神鬼作祟降祸之事。人们在疾病危急的时候，要么没有听到他们的胡言乱语，一旦听到了就去尽力请他们作法，结果损失的费用难以计数。富有人家用尽他们的积蓄，贫困人家借利息加倍的钱物，田园房宅被一点一点地卖完，箱子柜子倒空了没有任何余物。也许疾病偶然自己病愈了，巫师就说这是得到了神灵的恩赐；如果死亡了，就说这是因为鬼魂不予赦免。病人如果阴差阳错地侥幸活了下来，但财产也已经用光，于是就在饥寒交迫之中死去；有的也许会铤而走险，干起抢劫勾当，有的穿壁逾墙无恶不作，他们要么死于刀锋箭镝之下，要么受到名声极为丑恶的刑罚，这一切都是由于这个缘故啊。人们的所有财物都在祭祀的花费中用尽，丝帛也都落入了贪得无厌的巫师手中，死了之后，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，也没有完整裹尸的衣服被子，使得尸体腐烂而蛆虫横流，这的确让人悲哀啊！愚笨民众的蒙昧，竟然达到了这样的程度！不合礼制的祭祀及装神弄鬼的恶行，是礼法刑律所禁止的，然而那些凡庸匹夫始终不能醒悟。现在应该做的就只能是让君王对此严刑峻法，犯此法的人无论轻重，统统判为死刑而不予赦免，然后在闹市、路边陈尸示众。要不了多长时间，这些恶习一定会绝迹。这是堵塞百姓挨冻受饿的源头、杜绝盗贼产生的方法，并非一点点小恩小惠啊！

“曩者有张角、柳根、王歆、李申之徒(1)，或称千岁，假托小术，坐在立亡(2)，变形易貌，诳眩黎庶，纠合群愚。进不以延年益寿为务，退不以消灾治病为业，遂以招集奸党，称合逆乱(3)，不纯自伏其辜(4)，或至残灭良人。或欺诱百姓，以规财利，钱帛山积，富逾王公，纵肆奢淫，侈服玉食，妓妾盈室，管弦成列，刺客死士，为其致用，威倾邦君，势凌有司(5)，亡命逋逃(6)，因为窟薮(7)。皆由官不纠治，以臻斯患，原其所由(8)，可为叹息！吾徒匹夫，虽见此理，不在其位，末如之何！临民官长(9)，疑其有神，虑恐禁之，或致祸祟。假令颇有其怀(10)，而见之不了，又非在职之要务，殿最之急事(11)，而复是其愚妻顽子之所笃信，左右小人，并云不可，阻之者众，本无至心而谏，怖者异口同声，于是疑惑，竟于莫敢，令人扼腕发愤者也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曩者：过去，从前。张角：东汉人。为太平道创始人，黄巾军的首领。柳根：疑为刘根，《后汉书·方术列传下》说他有道术，隐居嵩山中，炫惑百姓。王歆：东汉初年人。是与赤眉军同时起义的首领之一。李申：人名。事迹未详。

(2)　坐在立亡：坐在那里，突然消失。

(3)　称合：举兵合力。称，举。

(4)　不纯：不单，不仅。辜：罪。

(5)　有司：官府，官吏。

(6)　逋逃：犯法逃亡的人。

(7)　窟薮：洞穴与水泽。指某一类人的聚集处。

(8)　原：本原。用作动词，探索本原。

(9)　临：监临，治理。

(10)　怀：心意。这里指打算追究妖道责任的想法。

(11)　殿最：考核政绩。古代考核军功或政绩时，以上等为最，下等为殿，或首名为最，末名为殿。

【译文】

“从前有张角、柳根、王歆、李申之流，他们有的自称活了一千岁，假借一些小道术，如坐在那里突然消失、改变形貌等等，用来欺骗百姓，聚合群氓。从大处讲，他们不把延年益寿作为自己的目标；从小处看，也不把消灾除病作为自己的事业，于是就招集奸党，举兵叛乱，不仅自己犯罪被杀，而且还坑害了良民。他们有的欺骗诱惑百姓，以谋取财富，他们的钱财堆积如山，财富超过王公贵族，恣意骄奢淫逸，穿着奢侈的衣服，吃着最好的食物，妻妾挤满了房屋，乐队排成了行列，刺客杀手、亡命之徒，为他们所招揽使用，威风压倒了国君，权势凌驾于官府，亡命在逃之徒，全都聚集在他们那里。这都是由于官府不去纠察治理，才出现这样的祸患，追溯其原因，真让人为之叹息！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，虽然看清了其中的缘由，但不在治民的位置上，对此也无奈何啊！治理百姓的长官们，怀疑这些巫师们有神相助，担心如果去禁止他们，也许会给自己带来灾祸。即便是心里确实有惩治巫师的想法，但由于自己手中的证据不是太明了，又不是自己职责的主要任务，也不是考核政绩时的最关键问题，再加上他们愚蠢的妻子和顽劣的孩子深深相信这些巫师，身边的小人，也都说不能禁止，阻挠的人很多，本来就没有坚定的信念去劝谏国家禁止巫术，怕事者又异口同声地反对，于是就犹豫不决，以至于最终也没有人敢于出来制止，这真是令人扼腕痛惜的事情啊！

“余亲见所识者数人，了不奉神明，一生不祈祭，身享遐年(1)，名位巍巍，子孙蕃昌，且富且贵也。唯余亦无事于斯(2)，唯四时祀先人而已。曾所游历水陆万里，道侧房庙，固以百许(3)，而往返径游，一无所过(4)，而车马无颇覆之变(5)，涉水无风波之异，屡值疫疠，当得药物之力，频冒矢石，幸无伤刺之患，益知鬼神之无能为也。又诸妖道百余种，皆煞生血食(6)，独有李家道无为为小差(7)。然虽不屠宰，每供福食(8)，无有限剂(9)，市买所具，务于丰泰，精鲜之物，不得不买，或数十人厨，费亦多矣，复未纯为清省也，亦皆宜在禁绝之列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遐年：长寿。

(2)　斯：代词。代指上文讲的各种巫术、妖道。

(3)　许：表示约数。

(4)　过：拜访。这里指祭祀。

(5)　颇覆：颠覆，翻倒。颇，疑应作“倾”。

(6)　血食：古代杀牲取血，用以祭祀。

(7)　李家道：道教派别名。下文对李家道的情况有介绍。无为：清静无为。这里指不用巫术作恶。小差（chài）：疾病稍微转好。这里指稍微好一些。差，同“瘥”，病好了。

(8)　福食：祭神用的食品。

(9)　限剂：限度，限量。

【译文】

“我亲自看见和认识的几个人，他们完全不信奉神灵，一生也不祈祷祭祀，然而却享有长寿，名声地位都很尊贵，子孙也很昌盛，可以说是既富有又高贵。就是我本人也没有去从事这一类的事情，只是四季祭祀祖先而已。我所游历过的水道旱路有上万里，道边遇到的庙宇大约也有一百多所，但我往来经过时，从未去祭祀过，而我的车马并没有发生倾覆的事故，渡水时也没有遇到风浪方面的异常，多次遇上瘟疫，也是得到了药物效力的保护，多次在战场上冒着箭头石块冲杀，幸而也没有受伤的祸患，从而更加明白鬼神对此是无能为力的。那些妖邪的道派有一百多种，都杀生取血祭祀神鬼，只有李家道派相对清静无为，算是稍微好一些。然而李家道虽然不屠宰，但是每次置办祭祀物品时，没有限量，在集市上购买祭品时，尽力要求丰厚，精美新鲜的食物，不能不买，有时几十个人下厨房做祭品，浪费也太多了，也不能算是纯粹的清静节省啊，因此也应该放在禁止的道派之中。

“或问李氏之道起于何时。余答曰：吴大帝时(1)，蜀中有李阿者，穴居不食，传世见之，号为'八百岁公’。人往往问事，阿无所言，但占阿颜色(2)：若颜色欣然，则事皆吉；若颜容惨戚，则事皆凶；若阿含笑者，则有大庆；若微叹者，即有深忧！如此之候，未曾一失也。后一旦忽去，不知所在。后有一人姓李名宽，到吴而蜀语，能祝水治病(3)，颇愈，于是远近翕然(4)，谓宽为李阿，因共呼之为'李八百’，而实非也。自公卿以下，莫不云集其门，后转骄贵，不复得常见，宾客但拜其外门而退，其怪异如此。于是避役之吏民(5)，依宽为弟子者恒近千人，而升堂入室、高业先进者(6)，不过得祝水及三部符、导引、日月行气而已(7)，了无治身之要、服食神药、延年驻命、不死之法也。吞气断谷，可得百日以还，亦不堪久，此是其术至浅可知也。余亲识多有及见宽者，皆云宽衰老羸悴(8)，起止咳噫(9)，目瞑耳聋，齿堕发白，渐又昏耗(10)，或忘其子孙，与凡人无异也。然民复谓宽故作无异以欺人，岂其然乎？吴曾有大疫，死者过半。宽所奉道室，名之为'庐’，宽亦得温病(11)，托言入庐斋戒，遂死于庐中。而事宽者犹复谓之化形尸解之仙(12)，非为真死也。夫神仙之法，所以与俗人不同者，正以不老不死为贵耳。今宽老则老矣，死则死矣，此其不得道，居然可知矣(13)，又何疑乎？若谓于仙法应尸解者，何不且止人间一二百岁，住年不老，然后去乎？天下非无仙道也，宽但非其人耳。余所以委曲论之者(14)，宽弟子转相教授，布满江表(15)，动有千许，不觉宽法之薄，不足遵承而守之，冀得度世，故欲令人觉此而悟其滞迷耳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吴大帝：人名。指孙权。

(2)　颜色：面部表情。

(3)　祝水：对水念咒语。巫师声称这种被施咒的水可以用来治病等。

(4)　翕（xī）然：心悦诚服的样子。这里指归服。

(5)　避役：逃避劳役。

(6)　升堂入室：深得老师的思想精华。《论语·先进》：“子曰：'由也升堂矣，未入于室也。’”高业：学业优秀。先进：这里指学业排在前面的弟子。

(7)　日月行气：吸取日月的精华之气。

(8)　羸（léi））悴：瘦弱憔悴。

(9)　起止：行动。咳噫（ài）：咳嗽。

(10)　昏耗（mào）：昏聩糊涂。耗，通“眊”，糊涂。

(11)　温病：发热之病。

(12)　尸解：成仙方法之一。道教认为修道者死后，留下形骸，魂魄离去成仙，叫“尸解”。

(13)　居然：确实。

(14)　委曲：反复详细地。

(15)　江表：长江以南地区。表，外。从中原的角度看，江南地处长江之外，故称“江表”。

【译文】

“有人问李家之道兴起于何时。我回答说：吴大帝孙权的时候，蜀郡有个名叫李阿的人，他住在山洞里不吃粮食，传说世世代代都有人看见过他，号称'八百岁公’。人们常常去向他求问事情的吉凶，李阿并不回答，但人们可以通过他的表情来占卜吉凶：如果脸色欣喜，那么事情就吉利；如果容颜悲伤，那么事情就凶险；如果李阿面带笑容，就大吉大利；如果微微叹息，就有深重忧患。他如此出示征兆，从来没有一次失误。后来突然离开，不知道去了哪里。后来有一个姓李名宽的人，到了吴郡却说着蜀地方言，能够用祝祷过的水治疗疾病，颇有疗效，因此远近的人都归服于他，认为李宽就是李阿，因而都称他为'李八百’，而实际上并不是。自公卿以下，人们都云集在他的门下。后来李宽越来越骄贵起来，人们不再能够经常见到他，宾客们也只能在外门参拜后就退了回去，他的行事就是如此的怪异。于是那些为了逃避劳役的小吏百姓，投在李宽门下当弟子的经常就有近千人，但即使是能够升堂入室、学业高深的优秀弟子，也不过是学得祝祷水以及三本符、导引之术、日月行气而已，完全没有学到修身养性的要旨、服食神仙大药、延年益寿、长生不老的方法。呼吸吐纳断绝谷物，也只能坚持在一百天以内，无法长期坚持下去，这些法术的肤浅由此可知了。在我亲自结识的人中，有很多见过李宽，都说李宽衰老瘦弱，动辄咳嗽，眼花耳聋，齿落发白，还渐渐昏聩糊涂，有时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子孙，与世俗人没有什么两样。然而百姓们又说李宽是故意装出与世人没有两样来骗人的，难道真是这样吗？吴郡曾经发生了大瘟疫，死亡的人有一大半。李宽修炼住的道室，被称为'庐’，李宽自己也患上了发热病，借口进入'庐’斋戒，于是就死在庐中。然而那些信奉李宽的人还说他是变化形体、尸解而去的仙人，并非真正死亡了。修仙的方术，之所以与俗人不同，其可贵之处就在于不衰老、不死亡而已。如今的李宽老也老了，死也死了，他没有真正得道这一点确实是明白可知的，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？如果说他按照修仙之法应当尸解仙去，那么为什么不暂时留在人间一两百年，青春永驻不再衰老，然后再离去呢？天下并非没有修仙之道，只是李宽不是修仙之人而已。我之所以要反复详细地谈论这件事情，是因为李宽的弟子们相互传授，遍及长江以南，动辄有一千多人，他们没有察觉到李宽法术的浅薄，根本不值得去继承和持守，还想凭借此术离开人世成仙。所以我想让人们了解真相，使他们能够从迷惑之中醒悟过来。

“天下有似是而非者，实为无限，将复略说故事，以示后人之不解者。昔汝南有人于田中设绳罥以捕獐而得者(1)，其主未觉。有行人见之，因窃取獐而去，犹念取之不事(2)，其上有鲍鱼者(3)，乃以一头置罥中而去。本主来，于罥中得鲍鱼，怪之，以为神，不敢持归。于是村里闻之，因共为起屋立庙，号为'鲍君’。后转多奉之者，丹楹藻棁(4)，钟鼓不绝。病或有偶愈者，则谓有神，行道经过，莫不致祀焉。积七八年，鲍鱼主后行过庙下，问其故，人具为之说。其鲍鱼主乃曰：'此是我鲍鱼耳，何神之有？’于是乃息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汝南：地名。在今河南境内。罥（juàn）：捕兽的网。獐：动物名。一种小型鹿类动物。

(2)　不事：不是件好事。

(3)　鲍鱼：鱼名。

(4)　丹楹藻棁（zhuō）：红漆的柱子，绘饰的大梁。丹，红色的颜料。楹，柱子。藻，花纹。棁，梁上的短柱。

【译文】

“天下似是而非的事情，实在是多得无限，我将再大略地说说从前的一些事情，以告知未来那些不了解真相的人们。从前汝南郡有人在田野中设置兽网捕捉獐子，而且也捕捉住了，只是那位主人还没有发现。有一个行路的人看见了，于是就偷偷把獐子拿走了，临走前又觉得就这样偷走了不成体统。刚好他身上带有鲍鱼，就拿出一条放在网中离开了。原来的主人来了，从网中看到了鲍鱼，认为这就太离奇了，以为是条神鱼，不敢拿回家。当时村里的人们听说了这事，就同心协力建成房屋，立起庙宇，尊称它为'鲍君’。后来信奉鲍君的人越来越多，庙中是红柱画梁，钟鼓不绝。病人偶尔有痊愈的，就认为鲍君真有神灵，走路经过这里的人，也都要进去祭拜鲍君。过了七八年，那条鲍鱼的主人经过这座庙宇，询问建庙的原因，人们便为他详细解说。那位鲍鱼的主人于是说：'这不过是我的一条鲍鱼而已，哪有什么神灵？’于是此事才得以平息。

“又南顿人张助者(1)，耕白田(2)，有一李栽(3)，应在耕次(4)。助惜之，欲持归，乃掘取之，未得即去，以湿土封其根，以置空桑中(5)，遂忘取之。助后作远职不在。后其里中人(6)，见桑中忽生李，谓之神。有病目痛者，荫息此桑下，因祝之言：'李君能令我目愈者，谢以一豚(7)。’其目偶愈，便杀豚祭之。传者过差(8)，便言此树能令盲者得见。远近翕然，同来请福，常车马填溢，酒肉滂沱(9)，如此数年。张助罢职来还，见之，乃曰：'此是我昔所置李栽耳，何有神乎？’乃斫去，便止也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南顿：地名。在今河南项城。

(2)　白田：旱田。

(3)　栽：幼苗。

(4)　次：所在之处。

(5)　空桑：桑树的空洞里。由于年代久远，桑树的主干会长出空洞，空桑就指老桑树的空洞。

(6)　里中人：同村的人。里，乡里，家乡。

(7)　豚（tún）：猪。

(8)　过差：过分，夸张。

(9)　滂沱：形容雨大的样子。这里引申为形容酒肉很多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

“另外南顿有一位名叫张助的人，他在耕种旱田时，看到一棵小李子树苗，长在应该耕种的地方。张助感到毁掉了可惜，就想拿回来，于是就挖了出来，因为还不能马上回家，就用湿土包住它的根部，放置在一棵老桑树的空洞里，结果又忘记带走了。张助随后到远方任职不在本地。后来他的同乡人，看见桑树的空洞里突然长出一棵李树，就认为这一定是树神。有个眼睛生病疼痛的人，在这棵桑树下休息乘凉，随口祈祷说：'李树先生如果能让我的眼睛痊愈的话，我就用一头猪来答谢。’结果他的眼疾偶然好了，于是就杀了头猪来祭祀。传话的人太夸张了，就说这棵树能够让盲人重见光明。远近的人们都很信服，一起来祈求福佑，经常是车水马龙，祭祀的酒肉极为丰盛，如此过了好几年。张助离职回来，看见了这种情景，就说：'这不过是我过去放置的一棵李子树苗而已，哪里有什么神灵呢？’于是就把它砍掉了，祭祀的事情这才停了下来。

“又汝南彭氏墓近大道，墓口有一石人。田家老母到市买数片饼以归，天热，过荫彭氏墓口树下，以所买之饼暂著石人头上(1)，忽然便去(2)，而忘取之。行路人见石人头上有饼，怪而问之，或人云：'此石人有神，能治病，愈者以饼来谢之。’如此转以相语，云头痛者摩石人头，腹痛者摩石人腹，亦还以自摩，无不愈者。遂千里来就石人治病，初但鸡豚，后用牛羊，为立帷帐，管弦不绝，如此数年。忽日前忘饼母闻之，乃为人说，始无复往者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著：放置。

(2)　忽然：忽略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

“还有一件事，汝南郡彭家的坟墓靠近大路，墓地的入口处有一个石人。有个村里老妇人到集市上买了几张饼子回家，因为天热，路过彭家墓地入口处时就在那里的树下乘凉，把买来的饼子暂时放在石人头上，离开时忽略了这件事，忘记拿走饼子了。过路人看见石人头上有饼子，感到很奇怪，就询问原因，有人回答说：'这个石人有神灵，能够治病，治好病的人用饼子来答谢它。’这些话辗转相传，于是就说头痛的人用手摸石人的头部，肚子痛的人用手摸石人的肚子，再反过来摸自己的相应部位，没有不痊愈的。于是千里之外的人们都来请石人治病，开始时用来祭祀的只有鸡和猪，后来就用牛和羊，还为石人建立帷帐，音乐管弦之声不绝于耳，这样一直过了好几年。突然有一天，从前忘记饼子的老妇人听说了这事，就为人们作了解释，人们这才不再去拜祭石人了。

“又洛西有古大墓(1)，穿坏多水，墓中多石灰，石灰汁主治疮。夏月，行人有病疮者烦热，见此墓中水清好，因自洗浴，疮偶便愈。于是诸病者闻之，悉往自洗，转有饮之以治腹内疾者。近墓居人，便于墓所立庙舍而卖此水，而往买者又常祭庙中，酒肉不绝。而来买者转多，此水尽，于是卖水者常夜窃他水以益之(2)。其远道人不能往者，皆因行便或持器遗信买之(3)。于是卖水者大富。人或言无神，官申禁止(4)，遂填塞之，乃绝。

【注释】

(1)　洛西：洛阳西边。

(2)　益：增加，添加。

(3)　行便：去的人顺便。遗：当为“遣”字之误。信：信使。这里指所托之人。

(4)　申：告诫约束。

【译文】

“还有，洛阳的西边有一座古代的大坟墓，破败的大坟墓里有很多积水，坟墓中又有很多石灰，而石灰水主治疮伤。一年夏天，有位生疮的过路人因为天热烦躁，看见这墓中的水十分清澈，于是就用墓中的水洗浴，结果疮口就这样偶然被治愈了。于是那些有病的人们听说了这件事以后，都前去洗浴，更有人饮用这墓中水来治疗腹中疾病。住在墓地旁边的居民，就在墓边修建庙宇来卖这种水，而去买水的人又经常在庙中祭祀，祭祀的酒肉源源不断。从此来买水的人越来越多，这种水卖光了，于是卖水的人就经常在夜间偷偷地把其他的水添加到墓里。那些住在远方而不能前往的人，都托前去的人顺便捎带，或者派人携带器皿来买水。于是卖水的人就变得非常富有。一直到有人说这水没有神灵，再加上官方明令禁止，于是就填塞了坟穴，卖水的事这才停止。

“又兴古太守马氏在官(1)，有亲故人投之求恤焉(2)。马乃令此人出外住，诈云是神人道士，治病无不手下立愈。又令辨士游行(3)，为之虚声(4)，云能令盲者登视(5)，躄得即行(6)。于是四方云集，趋之如市，而钱帛固已山积矣。又敕诸求治病者(7)，虽不便愈，当告人言愈也，如此则必愈；若告人未愈者，则后终不愈也，道法正尔(8)，不可不信。于是后人问前来者，前来辄告之云已愈，无敢言未愈者也。旬日之间，乃致巨富焉。凡人多以小黠而大愚，闻延年长生之法，皆为虚诞，而喜信妖邪鬼怪，令人鼓舞祈祀。所谓神者，皆马氏诳人之类也。聊记其数事，以为未觉者之戒焉。”

【注释】

(1)　兴古：地名。在今贵州普安。

(2)　求恤：请求救济。

(3)　辨士：能言善辩的人。辨，通“辩”。

(4)　虚声：虚张声势。

(5)　登：马上，立即。

(6)　躄（bì）：瘸子。

(7)　敕：告诫，嘱咐。

(8)　正尔：正是这样。尔，这样。

【译文】

“还有，一个姓马的兴古太守在任时，有亲朋好友投到他的门下请求救济。马太守就让这个亲友居住在外边，编造说这个人是位神人道士，治起病来手到病除。又让那些能言善辩的人四处宣传，为他虚张声势，说他能够让瞎子立即复明，让瘸子马上行走。于是四方人士云集于此，蜂拥而来就如同赶集一般，而此人的钱财丝帛自然已经是堆积如山了。他又告诫那些求医的人，即使没有即刻痊愈，也应该告诉别人说是痊愈了，只有这样才能够肯定痊愈；如果告诉别人说还没有痊愈的话，那么以后就不再会痊愈了，还说道教的法术就是如此，不可不信。于是以后来求医的人就询问以前来求医的人，以前求医者就告诉说自己已经痊愈了，没有人敢说自己还没有痊愈。十几天的时间，竟然聚敛到了巨大的财富。一般的人都是小聪明而大愚蠢，听说长生延年的法术，都认为是虚假荒诞的，却喜欢去相信那些邪恶鬼怪，让人们去击鼓跳舞以祭祀祈福。所谓的神仙，都是马氏骗人之类的事情。我姑且记载下这几件事，用来提醒那些还没有醒悟的人。”

或问曰：“世有了无知道术方伎，而平安寿考者(1)，何也？”抱朴子曰：“诸如此者，或有阴德善行，以致福祐；或受命本长，故令难老迟死；或亦幸而偶尔不逢灾伤，譬犹田猎所经，而有遗禽脱兽；大火既过，时余不烬草木也(2)。要于防身却害(3)，当修守形之防禁，佩天文之符剑耳(4)，祭祷之事无益也。当恃我之不可侵也，无恃鬼神之不侵我也。然思玄执一(5)，含景环身(6)，可以辟邪恶，度不祥，而不能延寿命、消体疾也。任自然无方术者，未必不有终其天年者也，然不可以值暴鬼之横枉、大疫之流行(7)，则无以却之矣。夫储甲胄、蓄蓑笠者，盖以为兵、为雨也，若幸无攻战，时不沉阴，则有与无正同耳；若矢石雾合，飞锋烟交，则知裸体者之困矣；洪雨河倾，素雪弥天，则觉露立者之剧矣(8)。不可以荠麦之细碎(9)，疑阴阳之大气(10)，以误晚学之散人(11)，谓方术之无益也。”

【注释】

(1)　寿考：长寿。考，老，年龄大。

(2)　不烬：没有被烧成灰烬。

(3)　却：打退，抵御。

(4)　符：符箓。方士画的所谓能够驱使鬼神、消灾求福的图形或线条。剑：道士用来驱鬼镇邪的法器。

(5)　思玄执一：思考并遵循大道。玄、一，都指独一无二的、玄妙的大道。

(6)　含景环身：存想日光，让它环绕自身。为道教护身法术之一。含，想象。景，日光。

(7)　横枉：横行不法。

(8)　剧：艰难，困苦。

(9)　荠、麦：荠菜和小麦。

(10)　疑阴阳之大气：怀疑阴阳大气的运行规律。春夏阳气盛，是万物生长的季节，而荠麦却在夏季枯萎。

(11)　散人：一般人，世俗人。

【译文】

有人问：“也有一些世人完全不懂得道术方伎，却能够一生平安长寿，这是为什么呢？”抱朴子说：“像这样的人，有的是因为有阴德善事，从而获得了神灵的福佑；有的是从上天接受的命运本来就该长寿，所以使他们难以衰老而推迟了死亡；有的不过只是偶然没有碰到灾祸伤害，就好像打猎人所经过之处，也有逃脱的鸟兽；大火过后，有时也会剩下没有被烧为灰烬的草木一样。关键的问题在于防护身体、避免伤害，应当修炼那些保护形体的防卫措施，佩带绘有天文的神符神剑，而祭祀祈祷的事情没有什么益处。应当依仗自己不可侵犯的法术，不要去依恃鬼神不来侵犯自己。然而思考并遵循大道，存想日光并让它环绕自身，只可以用来避开邪恶，克服不吉利的事情，却不能延年益寿、消除体内疾病。顺应自然而没有方术的人，未必就不能终享天年，然而不可以用来抵挡残暴鬼怪的横行不法，以及大瘟疫的流行，如果一旦遇到就没办法去抗拒了。凡是储备铠甲头盔、蓑衣斗笠的人，大致都是用来预防兵器和暴雨的。如果有幸没有发生战争，没有阴雨天气，那么拥有铠甲、蓑衣和没有这些东西是一样的；如果遇到箭头石块像云雾聚合，飞舞的刀锋像风烟交错，才知道身体裸露者的困窘；如果遇到大雨倾盆，河水暴涨，白雪满天，才感到露天站立者的艰难。人们不能因为荠、麦这些小小的事物，去怀疑阴阳大气的运行规律，从而贻误后来学道的那些世俗之人，让他们认为道术是没有用处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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